见到他的时候,我正站在一棵高大的木棉树下。
早春时节,寒风微凛,木棉花开得正盛。浓烈的花朵层层叠叠堆积在无叶的枝丫上,仿佛一簇簇火焰燃烧在枝头,为这寒意未散的三月带来了从心底燃起的炽热。
他踩着慢而悠长的步子,沉重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,一步一拖曳地向我走来,站在了我身边。
现代社会邻里关系淡漠,我虽认得他是邻居家的老爷爷,却几乎没有与他有过任何正经的交流。
“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?”他突然开口。
“什么?啊,啊……”我嚅嗫了一下,轻声说道,“是攀枝花。”
“是,是攀枝花。”他仰头看着明艳的木棉花,银色的发丝在寒风中颤栗,细碎的阳光透过花枝间的缝隙撒落,在发间跳跃,为他的发梢镀上了一层温柔的浅金。
“攀枝花是很新的城市啊。”他感叹着,看向了我,“想听我讲一讲建设攀枝花的故事吗?”
“好啊。”我虽这样回答,心里却实在是没什么兴趣。
“那都是五十年前了,毛主席说要搞三线建设,下发通知说这件事很重要,也不记得那时候都想了些什么,只知道既然主席说重要,那就来做吧。那个时候我刚毕业,也没有成家,收拾收拾就一个人来了攀枝花———对,那时候还不叫攀枝花,叫渡口市。
“那会儿啊,环境真的是很艰苦。我们毕竟是建设者,建设总是很辛苦的。”
他说着,露出了笑容,已经被时光蒙上混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光芒,透出埋藏在时间深处的清澈明亮。
“刚到那时候,我们喝的是金沙江的水,一杯水里大半杯都是泥。”他用手比划了一下,笑容里带着怀念。
“金沙江?”我惊讶地瞪大了眼:那条浑浊的黄色河流?那可实在是,实在是……“是啊,我们来的时候,这儿什么都没有,水、电、交通,都是我们一点点建起来的,真是过了一段非常辛苦的日子啊,那可真是一段难忘的生活……”
我静静地听着,本来不以为意的心情早已淡去。
他讲述时用了很多个“那时候”,仿佛对过往日子的怀念都融入了这样简单的几个字中。
“攀枝花真是很美的花,也是很美的城。”他看着怒放的木棉花,像是要透过这样热烈的色彩看到那座在荒芜中建起的钢铁之都、阳光之城,“这座城市是我们一点点建起的,我们看着她越来越繁华,越来越美丽,它就像我们的孩子一样。”
我看着他在岁月流逝中不复挺拔的身影,好像看到了那一代伟大建设者的身影。他是一代人的缩影。不由自主地,我说:“你们是英雄。”
“英雄?”他笑起来,“我不是英雄。我们都只是最普通的攀西人。”
“是英雄。”我难得执拗。他们在艰苦中建起了这座城市,这是三线建设的缩影,是彼时的战略大后方。
我接住一朵从枝头落下的木棉花,恍然发现,木棉花从不飘落独片花瓣,即使跌落枝头,也是完整的。莫名地,我想,这样带着些傲气的风骨气节,是不是正是那一代建设者的气度呢?他们背井离乡来到这里,如果不是心怀信念,又怎能坚持下去?
“攀枝花真美,不是吗?”
“是的。”他说。
“是的。”我说。
花是一座城,城是一朵花。
木棉树是英雄树,这漫山的火红色花朵是赠给英雄的赞歌,这样浓烈热情的颜色,正是这座城市的色彩。(付星宇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