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平平无奇的冬天傍晚。
“哎呀哩,好了没得嘛?搞快搞快!老子这儿锅烧得辣辣滴儿!逗等你们回来佬!”
“要得蛮,把火揪小点,马上都回来佬!”?
她匆匆挂了电话,直扑向厨房……
案板上挨挨挤挤的朝天椒艳冶燎舌,乌红秋辣长椒秘辛藏味,小米尖椒茜红茜红。抬眼撞见,满心满眼的红。嚓——嚓——嚓。她菜刀急下,先是刀背拍尽椒汁,复又切碎剁烂,辣意渗进眼皮,慌忙抡起袖口猛地一揩。大半椒末儿倒入油锅中熬汤汁儿提味儿,少许留于碗底,混合着香菜,葱蒜,香油充当油碟。
烧辣的锅里不见半分水汽,倾心放入牛油,浓排骨高汤,稍微一翻锅,一捧捧椒末儿浮上汤面。大火片刻后,才施展桂皮八角孜然等香料秘术。陈醋,酱汁一入,镇椒之余,得以百味调和。当然,最后勿忘那一指茴香迷魂!
精火久烹,她闲闲持勺翻滚油面,许久,汤汁趋于浓稠,油面红润透亮。她自知至味成,筷尖往汤中一滑,微品之余,面上笑影回转。那入口的厚实汁水,搁至唇齿间,一生化不开的烈烈真味。这一锅红汤,绵密香气弥漫,纵是千岁骷髅也要生出齿牙,尝这一口辣后才甘心阖眼……
她,我妈。谁知上辈子我们结了什么孽缘,偏偏今生今世做了母女。十九年的相处,她火辣的性格恰如这四川火锅,再心急也得让她三分。饭桌上的吃食占据了她生活的多半,在淡漠的城市高楼间,似乎只有她煮起的一锅锅红彤彤的火锅才能慰贴我半冷的心,可以让我在凄清的成都月夜拾椒取暖。砰砰啪啪锅碗瓢盆相撞,构成了我冬日里的独家记忆,凄冷的冬夜里,只要有这一抹火红存在,便能让我感到从心底升起的暖意。
每年春节,冬夜里一家人聚在一起,挑了离家很近的火锅店。三两杯浊酒下肚,叔侄间侃侃叨叨了起来,老妈与妯娌间也摆开了龙门阵。半生多少不如意,装修精致的中餐馆不宜诉说,只好往这火锅店了对着缕缕烟霭款款谈及,恣意爽利一如抖落手中的烟蒂。灯影岑岑,暮云恻恻,往事魅魅崇崇匍匐而来,日子却仿佛是深深魆魆永不见底的黑洞。且与亲人隔座相望,一切烦恼留待岁月从长计议。当舌上至味绾结于百折乡愁,亦必须以死才可句读。
筷尖滑入碗沿,红油沾染着青瓷碗底聚散无常,我滴入生蚝、香油,汤勺探入锅中。缠绕我十余年的口舌之恋,借此,我得以在凄清却热情的冬夜里管窥祖辈多少眷乡旧事……
李嘉伊